第11章_花吟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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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傅意画微笑:“此言差矣,先生神医妙手,一生积善行德,我见先生面色红润,神清气朗,分明有百岁之福。”

  周夫道摇头一叹:“孤身一人,长命百岁又有何用?若能早入黄泉,也好早日与拙荆团聚。”

  傅意画坐下来,倚着椅背,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先生今日见我,不知有何事情?”

  周夫道拧着眉头,似乎欲诉难言,踌躇片刻,启唇出声:“颜氏身体虚弱,老夫方从红颜阁归来。”

  傅意画冷笑:“会害人的东西,能有什么大碍,到底是死不了。”

  周夫道垂下眼皮,声音平平板板,回荡在空气里格外清晰:“颜氏有喜……未保。”

  傅意画端着茶盏的手一个不稳,溅出几滴热水,那时入耳仅有“有喜”两个字,竟未再听到其它,脑子里一片空白,人似泥塑雕像般不曾动弹。

  半晌,他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朝门口冲去,恨不得化箭飞奔,但几步后,理智终于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刹步回首,神色已是淡定沉稳:“先生刚刚说什么?”

  周夫道重复一遍:“颜氏有喜,未保。”

  “未保……”念着两个字,傅意画端雅如镌的面庞一点点呈现出惨白,胸口恍惚“喀嚓”一响,是什么破碎,继而是百肠刀绞的痛,他径自抑制住喉头这一截,气涌之处,宛如滚滚岩浆一般烫烈!

  “这是什么意思……”他很慢很慢地闭上眼,嗓音低沉,隐带沙哑。

  周夫道回答:“母体阴虚脉弱,难固胎气,若日后胎呈异状,长久存于腹中,不仅损耗母体,更会被其所害。遂颜氏决定,放弃这一胎……”

  听到最后一句,傅意画浑身痉挛一震,说不出是痛是狂了,咬着牙冷笑:“好、好,看来先生也是糊涂了,竟全然不将我这个庄主放在眼里!”

  此人生性冷漠,周夫道见他这般,已是怒极反笑的征兆,纵使早有准备,也不觉毛骨悚然:“颜氏做此决定,也属情非得已,庄主若要怪罪,就请怪罪老夫自作主张。”

  “好个情非得已!”如果不是清楚她的为人,她分明是……分明是不愿……恨到极处,傅意画一掌拍碎案几,修长的五指攥得咯咯作响,厉声指向他,“若非顾及那人的情面,我早就将你横尸毙命!”

  周夫道立在原地,死死低着头,显然也是豁出老命。

  傅意画蓦觉心头一阵无力,只念着他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儿,可怜了竟是有缘无分。

  “……这个孩子,当真保不住了么?”久久之后落下的一语,除了嗓音暗哑,从那张精致无俦的面容,再到那冷漠的神情,却完全让人窥探不出一丝心绪。

  周夫道颇为意外,深一番思付,如实回答。

  傅意画闭上眼,挥了挥手,吐出两个字:“出去。”

  周夫道见他长身而立,高傲尊贵宛如皓雪银巅,避开光线,站在黯淡的角落里,又似乎透着遗世孤单,那时竟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一转身,那人就会骤然崩塌一般。

  千思百转,却无言可劝,最终,他合门离去。

  傅意画直直站了良久,忽然间双手捂面,颓然入座,满头乌丝倾散成一帘墨色的斜影,掩着那无人可见的悲伤。

  他在书房一呆,便是一整个下午的光景,李贵福贴着门缝边,听书房里静悄悄的也没个动静,反而有些提心吊胆,眼瞅着太阳往西边偏了,便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偶尔咳嗽几声,或是磨着柱子发出点响动,不时还捏着鼻子学猫叫,倒有几分逼真,只是模样滑稽得很,被经过的仆从见了,一个劲捂着嘴偷笑。

  李贵福面露凶煞,正欲骂他们两句,蓦听背后房门一响,傅意画走出来,不耐烦地道:“你一直在外面吵吵闹闹个什么劲?!”

  李贵福挠着头满脸尴尬,见他神容是一贯的平静冷漠,瞧不出什么端倪,一时间反而哑口无言。

  傅意画冷峻的眉峰紧紧压低,沉言喝斥:“有你这个管家在这儿游手好闲,当下人的还能好到哪里去!”

  李贵福吓得一身冷汗,弯腰不敢言语,那人拂袖转身,带着名贵熏香的广袖扫到他脸上,宛如凉凉的刀片剐过一般,不期然打个哆嗦。

  黄昏暮色里,便是庭院内的秋菊,也好似在风中寂寞地微笑,云深处,雁字行,天渐萧索了。

  红颜阁檐下,挂起橘红色的灯笼,映在傅意画的衣袍上,染衬出更为阴沉的颜色,仿佛是蕴在黑墨里的浓浓血色。

  他径自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接着一脚踹开房门,宝芽惊吓转身,手里正捧着一碗温热的药汤,满屋都弥漫着呛鼻的苦味。

  “庄、庄主……”对方稳稳站在原地,身上有沉郁的戾气,亦如厚重的霾云铺卷而来,将人逼仄到窒息。宝芽甚至不敢去瞧他脸上的表情,便瑟缩地低下头。

  傅意画视线落在她手上的那碗深褐色药汤,眸角略一眯,厉光闪过,那时好似狂雷划破夜海,倏然掀涌起一阵惊涛骇浪,举袖一拂,药碗“哐啷”声响,坠地裂碎。

  也不理会宝芽的惊呼,他跨步走进内室,这厢颜红挽换上干净亵衣,躺在床上本是睡熟了,听到外面响动,堪堪睁开眸,眼尾余光映入一角墨影,或许早知他会来此,冰清如玉的容颜上除去几分难掩的憔悴,便似繁华之外一弯清冷的冰月,犹自苍白而平静。

  相隔几尺距离,傅意画看到床帐间那抹柔若昙花般孱弱的身影,倒也安静下来,伫立原地,案台上的烛光仿佛拼力地摇曳着,却始终照不清他的表情。

  他静静地盯着她,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目光,虽未直接接触,却已让人感到四肢发凉,森冷彻骨,宛然高处的一点点寒,把呼吸冻住,像秋日里脆弱的小虫,无声无息地死掉……

  “你有什么话说?”嗓音低微地响起,好像能听到剧烈的心跳。

  颜红挽抬起首,凝眸,与他眼神交会的刹那,胸口似乎很痛地揪扯了下,尔后目光越过他,迷茫地飘向窗外,如同花瓣被风雨摇碎了:“是他福薄。”

  傅意画脸上是透明的白,仿佛冰层下的雪一点点渗透了出来,慢慢走到床边,用手摩挲着她的面颊:“说的真好呢……”

  他咯咯地笑,从喉咙里挤出一种压抑而暗哑的声音,指尖沿着她眉目上方抽搐地移动,缠绕进发丝里,梳理着她的头发,薄唇凑近耳畔,很轻很轻,带着古怪的音调:“为何不说是他瞎了眼睛,投胎到你身上?”

  手指猛然用力,头发被扯起来,那人宛如天鹅仰起了优美的颈,痛苦地纠蹙眉心。

  傅意画深深地凝视她,眼神里藏着温柔的扭曲:“你说呀、说呀,是他自个儿瞎了眼睛对不对?”

  颜红挽张启开唇,是两三声零丁的呻-吟,似乎想说什么,但声音一入空气,就支离破碎了。

  傅意画终于沉下脸,便有一抹极度的苦楚逼上眉梢:“你何以能如此狠心,连自己的骨肉也肯割舍?心里就没有一丝愧疚?”

  颜红挽高高地颦起黛眉,仿佛栖在水榭畔的白色小花,那么脆弱,那么柔软,一触就凋零在掌心里。

  她艰难地喘息,眼波斜着流转过来,偏偏,是妖娆而冰冷的味道:“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傅意画怔了半晌,下一刻,绝雅精致的脸容宛如薄脆的面具,倏间裂化,变成地狱里的鬼,充满了怨毒与阴狂:“好,此时此刻,我便要你去他的灵位前好好祭拜!”

  颜红挽很冷似的一阵哆嗦,抬头,他脸上挂着狰狞的冷笑,一把扯住她的头发,狠狠从床上拖到地面,颜红挽痛得大叫,挣扎着,抱住桌腿,珠钗锦盒叮叮当当地摔落一地,一直被他拖动了五六步。

  宝芽进来见此光景,痛哭流涕地哀求,被傅意画踹到一边,接着艰难地爬起来,又不管不顾地扑前抱住他的腿,声嘶力竭地哭嚷:“使不得,使不得,庄主手下留情,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啊!您要打要骂,都一气儿撒在奴婢身上!她身子还虚着,当真受不得啊!”

  傅意画伸手往前一带,颜红挽便撞到门槛上,殷红的血自额头流出,宝芽当场捂住嘴,吓得连话都讲不出来。

  颜红挽抽搐地动弹两下,用手按住额角,鲜血成丝沿着指隙流淌下来,黏黏的,仿佛染在雪绸上,那种十分华丽的颜料。

  她缓慢转过身,嘴角轻扬,像翩翩飞过的蝴蝶,很妩媚地笑起来:“不痛……一点都不痛……”

  傅意画身子直在发抖,几乎站不稳,那时眼睛里泛起一层浓浓绯红的颜色,极端妖灼诡谲,就如同血一样,大笑一声,伸手指着她,牢牢指着她,朝身旁的宝芽讲:“你可瞧清楚了这个人,她,她哪里有心,哪里知道什么叫痛?”

  他激动之下,眸角绽出鲜红的血丝,声音好像颤抖不已的琴弦,即将断裂:“我本以为……你尚且顾念着当年一点情分,心中能有那么一点点悔愧,也不至于如此狠心……原来是我错了,比之过往,反而更甚,你早就连心都丢了……”

  颜红挽掩着胸口,剧动呛咳,似被那血的腥味呛得喘不上气来。

  傅意画忽然恢复了平静,脸上是如霜如雪的冷漠,嗓音里,再也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颜红挽,日后你纵使死了,骨头烂成泥,也休想我再来管你!”

  颜红挽伏下身,使劲喘息着,仿佛陷入水中的蝶儿就快溺死。

  那人不作半点停顿,擦身而过,颜红挽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也不过轻似一缕空气,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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