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恩。”颜爻卿点头，“是我。”
赵海便上上下下的打量颜爻卿,视线特别肆无忌惮。
“银钱便是从你手中放出来的？”颜爻卿也打量赵海,只一眼就知道眼前的这个汉子跟寻常农户不一样,手上是沾了血的。
“是。”赵海对颜爻卿很满意，眼前的这个小哥儿跟那些寻常的胆小怕事的完全不一样，他看上去并不害怕，不但胆子很大，而且还能从无到有的拉拔起那么一档子生意，可见其本事了。
两边的人都没说话,等颜文田等人快速忙完地里的活计,颜爻卿这才在前面带路,领着赵海回家。
他专门走的寻常没有人的胡同,倒是跟预计的一样没有遇上什么人。
家里灶房那边又传出香味,颜爻卿就知道定然是辛氏又开始忙活，给家里人重新烧饭。
“去上房。”颜爻卿道，“我去拿点热水,爹你泡一壶茶。”
“哎。”颜老头好几次欲言又止,颜爻卿都用眼神制止，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会子颜爻卿直接去了灶房,颜老头便瞥了眼大房那边，叹了口气，引着赵海、赵水去上房，又拿出珍藏的茶叶准备泡茶。
颜爻卿来灶房拿热水，没见着黄四郎就问：“黄四郎呢？”
“我叫他回作坊了。”辛氏就道,“从我这里拿了鞋样，说是要给你缝一双鞋，你有空多看看，回头也学着缝一双。”
“我这手爪捏着针就不会缝，那针尖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只管往我手指头上招呼，就是缝不好。娘你可别为难我了……”颜爻卿拿了热水，又看了眼上房那边，忽然压低声音道，“来拿利钱的，说是大嫂找他们借了钱，一百两，坐地抽一，大嫂拿回来九十两银子。这个月的利钱是十两银子，要是拿不出来，下个月就利滚利了。”
辛氏手中的柴火一下子掉到地上，她又赶忙拿起来，问：“那些规矩咱不懂，现在把银子还回去能行吗？”
“这得看大嫂签的契书是什么样的。”颜爻卿道。
“我去问问她。”辛氏一下子站起来。
颜爻卿赶忙拉住辛氏，“娘你别着急，这事儿我不会不管。你现在就算过去问了也没用，人家都直接找上门了……我先去上房问问，看看这个事儿该怎么办。那种钱咱们不能借，想法子解决了最好，不然大嫂要连累咱们一大家子人。”
“老大花了那么些银钱，咬咬牙硬生生挤出来，日子过得苦一点也就是了，何必要沾那种钱……”辛氏心里难受，又是担心颜文武，又是担心冉氏，低着头抹眼泪也不敢叫颜爻卿看着。
“娘，你先拾掇吃食，家里有我们兄弟呢。”颜爻卿假装没看到辛氏擦眼睛，赶忙端着热水去上房。
上房屋里颜文田、颜文车和颜文宇都坐在炕上，当中炕桌上摆着茶杯茶壶，就等着颜爻卿拿热水过来了。
一壶热茶泡上，闻着茶香味，颜爻卿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叫老大过来。”颜老头忽然道。
“不急。”颜爻卿轻轻敲了敲桌子，“爹，咱们先看看契书是怎么写的吧。老大这些日子就没出过门，他怕是也半清不楚的，大嫂又怀着身子，做什么都不方便，也不能着急，满打满算也就我们兄弟几个胳膊腿都好着，正好帮着操操心，咋样？”
话是对颜老头说的，不过是给赵海听的。
这话也没有错，在理。
赵海就道：“成。咱也就是来拿利钱的，拿点辛苦钱，也不会怎么样，还是不要伤了和气为好。”
说着他便从怀里拿出契书，仔仔细细地展开，避开桌上的茶水，放了上去。
“咱不识字，叫黄四郎来吧。”颜爻卿就道，“这事儿也不好叫三叔来帮忙，正好黄四郎闲着，叫他回来帮咱们念念就是了。”
颜老头认识几个字有限，这契书又是要命的东西，他自然是不敢大包大揽，颜家兄弟都不识字，这会子也是两眼一抹黑，这事儿又不好传出去，便像颜爻卿说的那样，叫黄四郎回来最好。
于是颜爻卿就起身下炕，走到上房门口喊，“宁哥儿你过来一下。”
宁哥儿对作坊熟悉，又是个小哥儿，到底是比小辛氏更方便一些，颜爻卿便让他去喊人。
屋里赵海根本没动桌上的茶，见着颜爻卿回来就道：“原来老五不识字。”
“没念过书，哪里有机会识字呢。”颜爻卿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了口，盯着桌上的契书看，一边随口道，“黄四郎识字，这些日子我也在跟着学，可这字实在是麻烦的很，怕是它们都认识我了，可我还不认识他们。”
“哈，有意思。”赵海忍不住笑，特地身后把契书摆正当，方便颜爻卿看。
其实契书上的字颜爻卿连蒙带猜也都能认出来，大概内容他已经明白了，现在也不过是懂了装不懂而已。
“这手印看着真是刺目的很，血糊糊的。”颜爻卿忽然道。
“印泥是红的。”赵海就道。
颜爻卿轻轻点头，不再说话了，他心里头想着，冉氏能独自出门，又拿了这样的银子，按下这通红通红的手印，胆子着实是不小。
不多一会儿黄四郎大踏步进来，直奔颜爻卿。
“来了，快上炕。”颜爻卿招呼道，“念念这个契书……”
“好。”黄四郎已经听宁哥儿说了个大概，这会子爬上炕便赶忙靠近了颜爻卿坐，又特地捏了下颜爻卿的手，给他一个安心的表情。
家里忽然出了这样的事，便是家境殷实的人家都不一定能脱身，更何况是现在的颜家。
如果颜家不能脱身，那颜爻卿和菌菇酱作坊都势必会发生很不好的变化。黄四郎知道颜爻卿心里一定很着急，但以颜爻卿的脾气，他定然不会表现在脸上，反而是心里越着急他脸上看上去就越轻松。
黄四郎更是知道颜爻卿对颜家的感情，或者说他们原本就是一家人，颜爻卿绝对不会放弃颜家任何人，哪怕出事的是跟颜爻卿关系最不好的冉氏。
“念来听听。”颜爻卿轻松道。
“好。”黄四郎便开始念。
当听到‘借十年方能还本钱，一个月必须拿十两利钱’的时候，便是颜爻卿城府再深脸上的笑容也完全挂不住了。
一个月十两银子，一年就是一百两，十年一千两。
如果有一个月没能拿出银子，那么这十两银子立刻摇身一变加入本钱中，且再次坐地抽一，往后每个月要给的银子就会增加。
契书上写得很清楚，黄四郎也念的很清楚。
“借钱的人如果不识字的话，这契书至少会念三遍。”赵海道，“做生意首先讲究的就是诚信，咱从来不做那种欺骗人的事儿，那样生意也不能长久不是……”
“这契书……”颜老头手开始哆嗦起来，脸色难看的厉害，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
颜爻卿赶忙上前拍了拍颜老头的后背，轻声道：“爹你别着急，契书是弄明白了，我再问问别的……”
“老五。”颜老头捂着嘴咳嗽，“老五……”
“爹，没事，兄弟们都在呢。”颜爻卿就道，“你这是下地干活累着了，明儿个在家歇息一日，别下地干活了。娘也是，非叫你见天的待在地里，晌午饭都不回来吃，这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啊。”
颜爻卿絮叨着平日里的事儿，就是这几日家里折腾的，他其实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决定下地干活晌午不回家吃饭的其实是颜老头呢。
“跟你娘没关系。”颜老头就道，“是我想的主意，你们兄弟几个忙得忙，不着家的不着家，地里的活可不能丢下……”
“这又不是农忙，地里的活耽搁一日就耽搁一日呗。”颜爻卿端了茶水给颜老头，见着他的手不哆嗦了，这才扭头问赵海，“这契书不能改？必须得十年，一个月十两银子供应，到第十年再拿一百两银子出来？”
“这是规矩，不能改。”赵海道，“吃这一行的饭就得守这一行的规矩，要是规矩改了，那往后咱们这些人可就没饭吃了。老五，我知道你能耐，可这规矩是多少年传下来的，真不能改。”
“没说要改规矩。”颜爻卿就道，“那规矩定下来就是要遵守的，怎么能改呢？今儿个你是拿十两银子就行吧？”
“不拿十两银子也行，不过得继续签另外一张契书。”赵海不慌不忙道。
只不过如果现在不拿十两银子的话，这另外一张契书记录的银子可就变了，下个月再拿的银子就不止十两，如果下个月再不拿银子，那契书还要重新签，数目还会变大。
颜老头就道：“拿银子。”
“银子肯定要拿。”颜爻卿就道，“不过这个银子怎么拿还得商量商量。”
“你们商量，不着急。”赵海笑了下，盯着颜爻卿说，“我对老五很放心，这银子左右跑不了。要不……我跟我兄弟出去等，你们商量？”
这颜家里里外外的看上去也不像是有多少钱的样子，穿得衣裳都是顶顶普通的，屋里头的摆设、用具等等也都十分普通，茶香味倒是不错，可惜用的茶具都有缺口，还是不值钱的粗陶。
“成。”颜爻卿利落的下炕，亲自送赵海出门。
重新回到上房，颜老头就道：“这个银子叫老大自己出。”
“爹，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颜爻卿指了指门口，“那两个汉子就站在咱们家门口守着呢，还是不放心，怕咱们跑。这个银钱啊，爹你说现在叫老大拿出来，那下个月，下下个月呢？一年一百两银子，老大能拿的出来吗？还要接连拿十年，老大拿的出来吗？”
现在颜老头叫颜文武拿银子，也不过是知道了冉氏手头还有九十两银子罢了。
如果不算冉氏手头的这九十两银子，大房现在根本就拿不出十两银子。
一个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一直往外拿银子，不但颜文武拿不出来，就是整个颜家也不能这么连续的拿银子，便是现在生意做得不错的颜爻卿也不敢夸下海口，就说自己能一个月拿出十两银子了。
“作孽啊。”颜老头就道，“寻常百姓家哪能拿出那么些银子，那些人就是吃人的鬼，怎么能招惹呢。”
“爹，他们可没骗人，规矩摆在那里呢。”颜爻卿就道，“他们是吃人的鬼，可是也没有冒充好人哄骗别人啊，这个事儿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大嫂自己乐意的。”
冉氏不可能是被骗的。
颜文田猛的爬起来，“我得去问问老大，这事儿要是没个章程，咱们家往后还怎么过日子。”
“我看大嫂就是故意想叫老五拿钱，想弄垮菌菇酱作坊。”颜文车道。
颜文宇也爬起来，“大嫂心肠歹毒了些，往后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爹，这事儿你得做主，否则咱们家往后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好容易老五白天黑夜的不睡觉，把作坊折腾起来，怎么能就这么毁了。咱们家、咱们家好容易盼着能过上好日子……”
“实在不行叫大嫂跟老大合离。”颜文田就道，“不然以后老大非得叫大嫂害死不成。”
“你们先出去，去问问老大，我跟老五说几句话。”颜老头忽然道。
颜家几个兄弟倒是也没有非要说什么，很痛快地出去了。
屋里还剩下颜老头、颜爻卿和黄四郎。
黄四郎左右看了看，就要下炕出去。
“不用。”颜老头道，“你且坐着就是。”
“爹，你有啥不想叫老二他们知道的？”颜爻卿就问。
颜老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是不想叫他们知道。老五你从小就跟家里的兄弟不一样，点子多，想法多，主意也多，这回你能不能想想法子。”
“这话要是叫老二他们知道，这个家怕是要散了。”
“老大是不像话，可做爹娘的总不能盼着你们兄弟生分……”
“你们兄弟几个也就是老五你我能放心，老二太滑，有人看着他干活还行，要是没有人看着，他保准要惹出事来，老二媳妇又是个看不住他的，只能你们兄弟帮忙看着；老三死板，刘哥儿又那样，要不是你们兄弟照应着，那两口子哪里还能过正经日子。老四是个张牙舞爪的，宁哥儿拿捏不住他……”
当初给颜文宇娶宁哥儿，还想着宁哥儿能像颜爻卿这样能耐些，拿捏住颜文宇，可宁哥儿脾气太软，根本拿捏不住。
“你们兄弟几个若是散了，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颜老头就道。
“我没有老二他们帮忙生意肯定也做不起来，那送货的活计就得叫亲兄弟帮忙，不然那么些银钱拿到手，肯定会出事。”颜爻卿就道，“爹你说的这些事儿我都明白，家里头这几个兄弟也都从来没想过分开，都绑在一起才能过上好日子，都没想过分开的。”
“大嫂这个事儿，甭管怎样都得拿出十两银子来。”
“爹，这十两银子肯定得叫老大拿，如果老大实在是拿不出来，我便帮着他借钱就是了。”
这回要是再叫各房拿银子，怕是谁都不乐意。
上回颜文武躺着等死，拿银子是用来救命的，就是颜家兄弟都没说话，小辛氏、宁哥儿这些明白的也都主动拿银钱。
可这回是冉氏招惹来事儿，别说颜家各房不会拿钱，怕是还要跟冉氏吵起来。
颜爻卿刚这么想着就听到外面吵嚷起来，他赶忙道：“爹，我出去看看。黄四郎你别出去，回头我喊你你再出去。”
“好。”黄四郎知道颜爻卿这是给大房留脸面，便待在屋里陪着颜老头。
颜爻卿跑到大房门口，就看着冉氏捂着脸呜呜呜的哭，颜文武脸色难看的坐在旁边。
“老大，事儿你都知道了？”颜爻卿问。
“知道了。”颜文武还是不信，“你大嫂定然是叫他们给骗了。老五，你叫黄四郎写了状子，咱们直接把他们告上衙门，就不信他们还能去衙门找咱们讹钱。”
颜文武话里话外都是不相信冉氏能干出那样的事儿来。
“老大。”颜爻卿就叹气道，“大嫂手里头有没有银子你是知道的。九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大嫂不可能完全藏起来。而且这个事儿……人家没有逼迫大嫂，也没有动手逼迫咱们家，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一条一条的都清清楚楚，那手印也清清楚楚，如果你不相信叫大嫂去对比对比不就清楚了。”
“这个事儿就是这样，便是告上衙门，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
“老大，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颜文武说不出不相信颜爻卿的话来。
“你大嫂说……”颜文武就道，“跟你说的不一样。”
“大嫂现在怀着身子，毕竟不一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没什么好计较的。”颜爻卿淡定道，“不过老大，人家要银子的都拿着契书找上门了，这银子你得拿出来。”
颜文田靠墙站着，见颜文武看过来便道：“老大，我看你是脑子不好使了，咱们家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也说了好几回会帮你借钱，那没有利息的钱总比现在强得多。”
“老二你少说几句。”颜爻卿忽然道，“老大，你自己想清楚。爹、娘为了这个事儿……操碎了心。老大你可以不听我们几个兄弟的话，但是要听爹娘的话，否则的话……我颜老五便是对自己的亲兄弟也能翻脸的。”
“拿银子。”颜文武道。
冉氏继续呜呜呜的哭，声音还变得更大了，就是不拿银子。
“拿银子！”颜文武拔高声音。
“拿什么银子。”冉氏身体一僵，倒是慢吞吞站起来，走到墙根伸手摸索了一会儿，就拿出一锭银子来，不多不少刚刚好十两。
颜爻卿看了眼银子没伸手，“老大，你拿着去给他们吧。”
“我去。”颜文武咬牙道。
颜文田一看到冉氏真的一下子拿出这么些银子，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气得满脸通红，又见着颜文武慢吞吞地往外走，脸色惨白还没恢复好，抬起手想扶他，又猛的放下手，干脆不管颜文武。
颜家其他兄弟也都没有动弹，就这么看着颜文武慢吞吞的出去。
外面赵海见着颜文武出来，还专门打量了他一下，就道：“老大，你有好兄弟。”
可惜只有好兄弟，没有好媳妇。
“那银子，真是、真是……”颜文武捏着银锭子，支支吾吾地问。
赵海就道：“你觉得我能骗你？确实是你媳妇拿的银子，那契书给她念了三遍，她还问了好几遍是不是每个月都要拿十两银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还以为你们家缺钱救命，不得不拿这烫手的银子……约莫是你身上不舒坦，可是得了重病？”
难得的，赵海多问了句。
“没。”颜文武脸色涨红，给了银子忙不迭往回走。
他的病已经好了，现在只是养身子而已，哪里用得着非要拿这要命的银钱。
偏偏冉氏拿了这要命的银钱，而且根本没有跟他商量，甚至是都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平日里冉氏一直念叨颜爻卿多么多么有钱，天天吃肉不说，手里头定然是天天都攥着许多银钱。
颜文武知道冉氏觉得颜爻卿不拿钱，她不高兴，觉得颜爻卿就应该借钱给他，可亲兄弟之间借钱，那往后到底要怎么还？颜文武知道冉氏的注意，她就是想叫颜爻卿出钱，而且以后一文钱都不会还。
现在冉氏又做了这么些事，颜文武根本不敢往深了想。
“回来就好好歇息吧。”颜爻卿见着颜文田又要说什么就赶忙道，“大嫂也好好歇着，产婆早就找好了，尽管放心就是，这部分银钱娘早就给留着了，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动用这些银钱。”
“老二、老三、老四，都出来。娘烧好饭了，咱们去上房吃饭，老大的吃食回头我给他送过来就是。”
颜爻卿上前拉颜文田、颜文车也颜文宇，叫他们去上房吃饭，自个儿则是去了灶房，看着灶台上的碗筷就知道是辛氏给颜文武和冉氏准备的，便直接端起来给送过去。
大房屋里冉氏还是不痛快，见着是颜爻卿送过来就不动筷子。
颜爻卿就笑道：“大嫂，你快吃吧，我要是想对你怎么样，你还能活到现在？梅姐儿不是能耐么？现在她敢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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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便上上下下的打量颜爻卿,视线特别肆无忌惮。
“银钱便是从你手中放出来的？”颜爻卿也打量赵海,只一眼就知道眼前的这个汉子跟寻常农户不一样,手上是沾了血的。
“是。”赵海对颜爻卿很满意，眼前的这个小哥儿跟那些寻常的胆小怕事的完全不一样，他看上去并不害怕，不但胆子很大，而且还能从无到有的拉拔起那么一档子生意，可见其本事了。
两边的人都没说话,等颜文田等人快速忙完地里的活计,颜爻卿这才在前面带路,领着赵海回家。
他专门走的寻常没有人的胡同,倒是跟预计的一样没有遇上什么人。
家里灶房那边又传出香味,颜爻卿就知道定然是辛氏又开始忙活，给家里人重新烧饭。
“去上房。”颜爻卿道，“我去拿点热水,爹你泡一壶茶。”
“哎。”颜老头好几次欲言又止,颜爻卿都用眼神制止，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会子颜爻卿直接去了灶房,颜老头便瞥了眼大房那边，叹了口气，引着赵海、赵水去上房，又拿出珍藏的茶叶准备泡茶。
颜爻卿来灶房拿热水，没见着黄四郎就问：“黄四郎呢？”
“我叫他回作坊了。”辛氏就道,“从我这里拿了鞋样，说是要给你缝一双鞋，你有空多看看，回头也学着缝一双。”
“我这手爪捏着针就不会缝，那针尖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只管往我手指头上招呼，就是缝不好。娘你可别为难我了……”颜爻卿拿了热水，又看了眼上房那边，忽然压低声音道，“来拿利钱的，说是大嫂找他们借了钱，一百两，坐地抽一，大嫂拿回来九十两银子。这个月的利钱是十两银子，要是拿不出来，下个月就利滚利了。”
辛氏手中的柴火一下子掉到地上，她又赶忙拿起来，问：“那些规矩咱不懂，现在把银子还回去能行吗？”
“这得看大嫂签的契书是什么样的。”颜爻卿道。
“我去问问她。”辛氏一下子站起来。
颜爻卿赶忙拉住辛氏，“娘你别着急，这事儿我不会不管。你现在就算过去问了也没用，人家都直接找上门了……我先去上房问问，看看这个事儿该怎么办。那种钱咱们不能借，想法子解决了最好，不然大嫂要连累咱们一大家子人。”
“老大花了那么些银钱，咬咬牙硬生生挤出来，日子过得苦一点也就是了，何必要沾那种钱……”辛氏心里难受，又是担心颜文武，又是担心冉氏，低着头抹眼泪也不敢叫颜爻卿看着。
“娘，你先拾掇吃食，家里有我们兄弟呢。”颜爻卿假装没看到辛氏擦眼睛，赶忙端着热水去上房。
上房屋里颜文田、颜文车和颜文宇都坐在炕上，当中炕桌上摆着茶杯茶壶，就等着颜爻卿拿热水过来了。
一壶热茶泡上，闻着茶香味，颜爻卿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叫老大过来。”颜老头忽然道。
“不急。”颜爻卿轻轻敲了敲桌子，“爹，咱们先看看契书是怎么写的吧。老大这些日子就没出过门，他怕是也半清不楚的，大嫂又怀着身子，做什么都不方便，也不能着急，满打满算也就我们兄弟几个胳膊腿都好着，正好帮着操操心，咋样？”
话是对颜老头说的，不过是给赵海听的。
这话也没有错，在理。
赵海就道：“成。咱也就是来拿利钱的，拿点辛苦钱，也不会怎么样，还是不要伤了和气为好。”
说着他便从怀里拿出契书，仔仔细细地展开，避开桌上的茶水，放了上去。
“咱不识字，叫黄四郎来吧。”颜爻卿就道，“这事儿也不好叫三叔来帮忙，正好黄四郎闲着，叫他回来帮咱们念念就是了。”
颜老头认识几个字有限，这契书又是要命的东西，他自然是不敢大包大揽，颜家兄弟都不识字，这会子也是两眼一抹黑，这事儿又不好传出去，便像颜爻卿说的那样，叫黄四郎回来最好。
于是颜爻卿就起身下炕，走到上房门口喊，“宁哥儿你过来一下。”
宁哥儿对作坊熟悉，又是个小哥儿，到底是比小辛氏更方便一些，颜爻卿便让他去喊人。
屋里赵海根本没动桌上的茶，见着颜爻卿回来就道：“原来老五不识字。”
“没念过书，哪里有机会识字呢。”颜爻卿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了口，盯着桌上的契书看，一边随口道，“黄四郎识字，这些日子我也在跟着学，可这字实在是麻烦的很，怕是它们都认识我了，可我还不认识他们。”
“哈，有意思。”赵海忍不住笑，特地身后把契书摆正当，方便颜爻卿看。
其实契书上的字颜爻卿连蒙带猜也都能认出来，大概内容他已经明白了，现在也不过是懂了装不懂而已。
“这手印看着真是刺目的很，血糊糊的。”颜爻卿忽然道。
“印泥是红的。”赵海就道。
颜爻卿轻轻点头，不再说话了，他心里头想着，冉氏能独自出门，又拿了这样的银子，按下这通红通红的手印，胆子着实是不小。
不多一会儿黄四郎大踏步进来，直奔颜爻卿。
“来了，快上炕。”颜爻卿招呼道，“念念这个契书……”
“好。”黄四郎已经听宁哥儿说了个大概，这会子爬上炕便赶忙靠近了颜爻卿坐，又特地捏了下颜爻卿的手，给他一个安心的表情。
家里忽然出了这样的事，便是家境殷实的人家都不一定能脱身，更何况是现在的颜家。
如果颜家不能脱身，那颜爻卿和菌菇酱作坊都势必会发生很不好的变化。黄四郎知道颜爻卿心里一定很着急，但以颜爻卿的脾气，他定然不会表现在脸上，反而是心里越着急他脸上看上去就越轻松。
黄四郎更是知道颜爻卿对颜家的感情，或者说他们原本就是一家人，颜爻卿绝对不会放弃颜家任何人，哪怕出事的是跟颜爻卿关系最不好的冉氏。
“念来听听。”颜爻卿轻松道。
“好。”黄四郎便开始念。
当听到‘借十年方能还本钱，一个月必须拿十两利钱’的时候，便是颜爻卿城府再深脸上的笑容也完全挂不住了。
一个月十两银子，一年就是一百两，十年一千两。
如果有一个月没能拿出银子，那么这十两银子立刻摇身一变加入本钱中，且再次坐地抽一，往后每个月要给的银子就会增加。
契书上写得很清楚，黄四郎也念的很清楚。
“借钱的人如果不识字的话，这契书至少会念三遍。”赵海道，“做生意首先讲究的就是诚信，咱从来不做那种欺骗人的事儿，那样生意也不能长久不是……”
“这契书……”颜老头手开始哆嗦起来，脸色难看的厉害，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
颜爻卿赶忙上前拍了拍颜老头的后背，轻声道：“爹你别着急，契书是弄明白了，我再问问别的……”
“老五。”颜老头捂着嘴咳嗽，“老五……”
“爹，没事，兄弟们都在呢。”颜爻卿就道，“你这是下地干活累着了，明儿个在家歇息一日，别下地干活了。娘也是，非叫你见天的待在地里，晌午饭都不回来吃，这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啊。”
颜爻卿絮叨着平日里的事儿，就是这几日家里折腾的，他其实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决定下地干活晌午不回家吃饭的其实是颜老头呢。
“跟你娘没关系。”颜老头就道，“是我想的主意，你们兄弟几个忙得忙，不着家的不着家，地里的活可不能丢下……”
“这又不是农忙，地里的活耽搁一日就耽搁一日呗。”颜爻卿端了茶水给颜老头，见着他的手不哆嗦了，这才扭头问赵海，“这契书不能改？必须得十年，一个月十两银子供应，到第十年再拿一百两银子出来？”
“这是规矩，不能改。”赵海道，“吃这一行的饭就得守这一行的规矩，要是规矩改了，那往后咱们这些人可就没饭吃了。老五，我知道你能耐，可这规矩是多少年传下来的，真不能改。”
“没说要改规矩。”颜爻卿就道，“那规矩定下来就是要遵守的，怎么能改呢？今儿个你是拿十两银子就行吧？”
“不拿十两银子也行，不过得继续签另外一张契书。”赵海不慌不忙道。
只不过如果现在不拿十两银子的话，这另外一张契书记录的银子可就变了，下个月再拿的银子就不止十两，如果下个月再不拿银子，那契书还要重新签，数目还会变大。
颜老头就道：“拿银子。”
“银子肯定要拿。”颜爻卿就道，“不过这个银子怎么拿还得商量商量。”
“你们商量，不着急。”赵海笑了下，盯着颜爻卿说，“我对老五很放心，这银子左右跑不了。要不……我跟我兄弟出去等，你们商量？”
这颜家里里外外的看上去也不像是有多少钱的样子，穿得衣裳都是顶顶普通的，屋里头的摆设、用具等等也都十分普通，茶香味倒是不错，可惜用的茶具都有缺口，还是不值钱的粗陶。
“成。”颜爻卿利落的下炕，亲自送赵海出门。
重新回到上房，颜老头就道：“这个银子叫老大自己出。”
“爹，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颜爻卿指了指门口，“那两个汉子就站在咱们家门口守着呢，还是不放心，怕咱们跑。这个银钱啊，爹你说现在叫老大拿出来，那下个月，下下个月呢？一年一百两银子，老大能拿的出来吗？还要接连拿十年，老大拿的出来吗？”
现在颜老头叫颜文武拿银子，也不过是知道了冉氏手头还有九十两银子罢了。
如果不算冉氏手头的这九十两银子，大房现在根本就拿不出十两银子。
一个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一直往外拿银子，不但颜文武拿不出来，就是整个颜家也不能这么连续的拿银子，便是现在生意做得不错的颜爻卿也不敢夸下海口，就说自己能一个月拿出十两银子了。
“作孽啊。”颜老头就道，“寻常百姓家哪能拿出那么些银子，那些人就是吃人的鬼，怎么能招惹呢。”
“爹，他们可没骗人，规矩摆在那里呢。”颜爻卿就道，“他们是吃人的鬼，可是也没有冒充好人哄骗别人啊，这个事儿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大嫂自己乐意的。”
冉氏不可能是被骗的。
颜文田猛的爬起来，“我得去问问老大，这事儿要是没个章程，咱们家往后还怎么过日子。”
“我看大嫂就是故意想叫老五拿钱，想弄垮菌菇酱作坊。”颜文车道。
颜文宇也爬起来，“大嫂心肠歹毒了些，往后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爹，这事儿你得做主，否则咱们家往后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好容易老五白天黑夜的不睡觉，把作坊折腾起来，怎么能就这么毁了。咱们家、咱们家好容易盼着能过上好日子……”
“实在不行叫大嫂跟老大合离。”颜文田就道，“不然以后老大非得叫大嫂害死不成。”
“你们先出去，去问问老大，我跟老五说几句话。”颜老头忽然道。
颜家几个兄弟倒是也没有非要说什么，很痛快地出去了。
屋里还剩下颜老头、颜爻卿和黄四郎。
黄四郎左右看了看，就要下炕出去。
“不用。”颜老头道，“你且坐着就是。”
“爹，你有啥不想叫老二他们知道的？”颜爻卿就问。
颜老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是不想叫他们知道。老五你从小就跟家里的兄弟不一样，点子多，想法多，主意也多，这回你能不能想想法子。”
“这话要是叫老二他们知道，这个家怕是要散了。”
“老大是不像话，可做爹娘的总不能盼着你们兄弟生分……”
“你们兄弟几个也就是老五你我能放心，老二太滑，有人看着他干活还行，要是没有人看着，他保准要惹出事来，老二媳妇又是个看不住他的，只能你们兄弟帮忙看着；老三死板，刘哥儿又那样，要不是你们兄弟照应着，那两口子哪里还能过正经日子。老四是个张牙舞爪的，宁哥儿拿捏不住他……”
当初给颜文宇娶宁哥儿，还想着宁哥儿能像颜爻卿这样能耐些，拿捏住颜文宇，可宁哥儿脾气太软，根本拿捏不住。
“你们兄弟几个若是散了，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颜老头就道。
“我没有老二他们帮忙生意肯定也做不起来，那送货的活计就得叫亲兄弟帮忙，不然那么些银钱拿到手，肯定会出事。”颜爻卿就道，“爹你说的这些事儿我都明白，家里头这几个兄弟也都从来没想过分开，都绑在一起才能过上好日子，都没想过分开的。”
“大嫂这个事儿，甭管怎样都得拿出十两银子来。”
“爹，这十两银子肯定得叫老大拿，如果老大实在是拿不出来，我便帮着他借钱就是了。”
这回要是再叫各房拿银子，怕是谁都不乐意。
上回颜文武躺着等死，拿银子是用来救命的，就是颜家兄弟都没说话，小辛氏、宁哥儿这些明白的也都主动拿银钱。
可这回是冉氏招惹来事儿，别说颜家各房不会拿钱，怕是还要跟冉氏吵起来。
颜爻卿刚这么想着就听到外面吵嚷起来，他赶忙道：“爹，我出去看看。黄四郎你别出去，回头我喊你你再出去。”
“好。”黄四郎知道颜爻卿这是给大房留脸面，便待在屋里陪着颜老头。
颜爻卿跑到大房门口，就看着冉氏捂着脸呜呜呜的哭，颜文武脸色难看的坐在旁边。
“老大，事儿你都知道了？”颜爻卿问。
“知道了。”颜文武还是不信，“你大嫂定然是叫他们给骗了。老五，你叫黄四郎写了状子，咱们直接把他们告上衙门，就不信他们还能去衙门找咱们讹钱。”
颜文武话里话外都是不相信冉氏能干出那样的事儿来。
“老大。”颜爻卿就叹气道，“大嫂手里头有没有银子你是知道的。九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大嫂不可能完全藏起来。而且这个事儿……人家没有逼迫大嫂，也没有动手逼迫咱们家，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一条一条的都清清楚楚，那手印也清清楚楚，如果你不相信叫大嫂去对比对比不就清楚了。”
“这个事儿就是这样，便是告上衙门，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
“老大，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颜文武说不出不相信颜爻卿的话来。
“你大嫂说……”颜文武就道，“跟你说的不一样。”
“大嫂现在怀着身子，毕竟不一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没什么好计较的。”颜爻卿淡定道，“不过老大，人家要银子的都拿着契书找上门了，这银子你得拿出来。”
颜文田靠墙站着，见颜文武看过来便道：“老大，我看你是脑子不好使了，咱们家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也说了好几回会帮你借钱，那没有利息的钱总比现在强得多。”
“老二你少说几句。”颜爻卿忽然道，“老大，你自己想清楚。爹、娘为了这个事儿……操碎了心。老大你可以不听我们几个兄弟的话，但是要听爹娘的话，否则的话……我颜老五便是对自己的亲兄弟也能翻脸的。”
“拿银子。”颜文武道。
冉氏继续呜呜呜的哭，声音还变得更大了，就是不拿银子。
“拿银子！”颜文武拔高声音。
“拿什么银子。”冉氏身体一僵，倒是慢吞吞站起来，走到墙根伸手摸索了一会儿，就拿出一锭银子来，不多不少刚刚好十两。
颜爻卿看了眼银子没伸手，“老大，你拿着去给他们吧。”
“我去。”颜文武咬牙道。
颜文田一看到冉氏真的一下子拿出这么些银子，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气得满脸通红，又见着颜文武慢吞吞地往外走，脸色惨白还没恢复好，抬起手想扶他，又猛的放下手，干脆不管颜文武。
颜家其他兄弟也都没有动弹，就这么看着颜文武慢吞吞的出去。
外面赵海见着颜文武出来，还专门打量了他一下，就道：“老大，你有好兄弟。”
可惜只有好兄弟，没有好媳妇。
“那银子，真是、真是……”颜文武捏着银锭子，支支吾吾地问。
赵海就道：“你觉得我能骗你？确实是你媳妇拿的银子，那契书给她念了三遍，她还问了好几遍是不是每个月都要拿十两银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还以为你们家缺钱救命，不得不拿这烫手的银子……约莫是你身上不舒坦，可是得了重病？”
难得的，赵海多问了句。
“没。”颜文武脸色涨红，给了银子忙不迭往回走。
他的病已经好了，现在只是养身子而已，哪里用得着非要拿这要命的银钱。
偏偏冉氏拿了这要命的银钱，而且根本没有跟他商量，甚至是都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平日里冉氏一直念叨颜爻卿多么多么有钱，天天吃肉不说，手里头定然是天天都攥着许多银钱。
颜文武知道冉氏觉得颜爻卿不拿钱，她不高兴，觉得颜爻卿就应该借钱给他，可亲兄弟之间借钱，那往后到底要怎么还？颜文武知道冉氏的注意，她就是想叫颜爻卿出钱，而且以后一文钱都不会还。
现在冉氏又做了这么些事，颜文武根本不敢往深了想。
“回来就好好歇息吧。”颜爻卿见着颜文田又要说什么就赶忙道，“大嫂也好好歇着，产婆早就找好了，尽管放心就是，这部分银钱娘早就给留着了，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动用这些银钱。”
“老二、老三、老四，都出来。娘烧好饭了，咱们去上房吃饭，老大的吃食回头我给他送过来就是。”
颜爻卿上前拉颜文田、颜文车也颜文宇，叫他们去上房吃饭，自个儿则是去了灶房，看着灶台上的碗筷就知道是辛氏给颜文武和冉氏准备的，便直接端起来给送过去。
大房屋里冉氏还是不痛快，见着是颜爻卿送过来就不动筷子。
颜爻卿就笑道：“大嫂，你快吃吧，我要是想对你怎么样，你还能活到现在？梅姐儿不是能耐么？现在她敢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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