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_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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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从西城区坐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到站后再向南徒步一公里,就能看到一片建得像景区似的思亲园。

  肖池甯两手空空,只带着跟他形影不离的滑板和一包新买的香烟,走进气派的大门,不紧不慢地找到了公墓里的“祥云园”。

  穿行在星罗棋布、整齐划一的墓碑之间,他莫名想到了学校里的月考考场。

  依次编码,安静肃穆,互不关心,各有悲欢,简直与这儿如出一辙。

  两个月前,他曾私下以班级代表的名义去“探望”了正在康复的胡颖雪的父母。夫妇俩本是愁云惨雾,见女儿的同学来了,硬是摆出了风平浪静的模样,不断找新话题、聊新鲜事,绝口不提女儿的死和身上的伤。

  肖池甯被耗尽了耐心,烦不胜烦,再也扮演不下去温良恭俭让的学生代表,问出胡颖雪葬在了哪儿就转身离开病房,把他们塞过来的苹果扔进了电梯间的垃圾箱。

  “你的爸妈过得很好,还能问我复习进度,备考得怎么样。”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确认它燃起来了便放到墓碑前。

  初中的时候他跟着裘因看电视,里面凑巧演到结局,主人公去陵园扫墓,领着未婚妻给已逝的母亲过目,好让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

  他对此颇为不屑,心想,死人才不会管你结不结婚,新娘是谁,长得漂不漂亮,和你一起经历了什么波折,是不是所谓的真爱。这些全他妈是活人的自我安慰,与死人有何相干。

  然而如今,待自己真正有了挂牵,有了想要倾诉的对象,他竟也忍不住在寒风中如法炮制,对着一面冷冰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自说自话。

  “原来你才刚满十六。身份证上故意改大了一岁,对吧。”肖池甯看着墓碑上的生卒年月,又点了一支烟,自己抽起来,“南方也有这样的说法,早读书的孩子聪明,成绩更容易搞上去。”

  “所以老不死的特别后悔,后悔当年没多花点钱,提前把我送进小学念书。”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叹息道,“其实她挺可怜的。”

  “老公死得早,她一个人照顾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结果小的那个没满五岁就被车碾死了。大的这个算是熬出了头,但是除了按时打钱什么都懒得管,还把我这个拖油瓶甩给了她。”

  肖池甯低下头,伸手帮胡颖雪扫掉了肩上的积雪:“你看,我们谁都不好过。”

  他搓了搓冻红的指尖,说:“我老是想,人到底为什么要繁衍、凭什么能繁衍,这么垃圾的物种,灭绝最好,地球没有我们会更美丽。”

  “科技一年比一年发达,人心一年比一年坏,现在给孕妇让个座都能被夸得天花乱坠,这说明什么?”肖池甯拿起胡颖雪面前那支快被风吹熄的烟吸了一口,缓缓道,“说明人过得越来越好了,善行越来越少见了,我们越来越自私,越来越冷漠了。”

  他把烟放回胡颖雪面前:“肖照山跟我说,人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谁都帮不了谁,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无数次。”

  肖池甯垂首笑了笑:“他是对的。”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发出拉风箱一样可怖的声响,陵园里残留在枝头的大大小小的叶片上,雪哗啦啦地倾覆在地。

  等抽完了手里的这支烟,他才再度开口:“我有点冷了。北京太冷了。”

  他给胡颖雪续了一支烟,自己却失去了抽烟的兴致,只伸腿弯腿,玩儿似地小幅滑动垫在屁|股下面的滑板。

  “肖照山不想要孩子,我完全能理解。”他语气轻快道,“有时候看到他和池凊的脸,我都很庆幸自己是个同性恋,生不出一个像我的孩子。毕竟人啊,心智太不坚定,谁都逃不过血

  缘的制裁。”

  “你说从小被家暴的孩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被压迫惯了的孩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被溺爱惯了的孩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他停下动作,看向胡颖雪的墓碑,问,“你要是长大了,会是什么样,我长大了又是什么样,你能想象吗?”

  “我不敢想象。”

  他抚摸着与气温一致的冰凉的墓碑,突然平淡地发表了一段本该慷慨激昂的演讲:“‘乐队呢,接着吹打,到钢管烫手为止,放鞭炮的接着放,到天使们觉得烫为止,酒尽管上,喝到不省人事为止,帮工的,走钢丝的,屠夫,照相的,全都过来吧,账都算在我身上,女士们先生们,布拉卡曼的坏名声从此一笔勾销,接下来大家开始狂欢吧。’[1]”

  他收回手,沉默半晌,声音愈发轻了,仿佛怕被隔壁的亡人听见心里话。

  “胡颖雪,我狂欢不起来。虽然我早就料到报复完肖照山和池凊,我的人生会变成一片荒漠,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肖池甯俯身趴在膝盖上,用脚尖划拉着地上的积雪:“为什么,胡颖雪,我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当不了哥谭市[2]的正义使者,为什么还执意要这么做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却像是得到了指引一般,颔首道:“是啊,我好像被意义绑架了,一度以为幸福是人生的义务[3],是每个人都理应存在的此岸。如果有谁不幸福,那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该被惩治的罪恶。”

  他把雪堆成了一座小山。

  “元旦那天,肖照山抱着我坐在飘窗上看雪,可能就是我这辈子最接近幸福的时刻了。”

  紧接着,再将山尖一脚踏平。

  “但那也只是‘接近’。”

  “他的坏名声没办法一笔勾销,我也没有超能力,可以让他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在棺材里永远地受折磨[4]。”

  肖池甯从膝盖上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胡颖雪,不知何时,脸上已经纵满泪痕。

  “我好多次躺在他身边,看见他毫不设防熟睡的样子,都会想,要不算了吧,起码他现在很爱我,我为什么要亲手毁掉自己渴望的一切呢。”

  他哽咽着说:“可我分明骗他、恨他,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过要杀了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舍不得了?”

  他大睁着双眼,任两行热泪簌簌落下:“你说,我是不是遗传到了池凊,和她一样伪善又自大?”

  他瘪着嘴,像个委屈极了的小孩,喃喃道:“我不要变成她,我不要……”

  寒风拼命地往此岸吹,吞没了分割幸福与苦难的河流上摆渡人的呼唤。

  再也没了归处,遍寻万乡亦找不到去处。新生活的开端总是这样令人尴尬,难上难下。

  肖池甯放肆地哭了一会儿,等擦干眼泪便又像个理直气壮的少年,和朋友讲玩笑话、聊平凡事。

  “你的日记我寄去杭州了,我买了今天晚上的机票,刚好回去等慢递。就是不知道肖照山有没有报警。”他起身捡了地上的烟头。

  “下次来不知道是多久了。”他抱着滑板,说,“希望到时候你已经投了个好胎,当一只动物园里的小熊猫,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儿揉揉自己的大尾巴,想干嘛就干嘛。”

  “胡颖雪,我走啦。”他拍了拍胡颖雪的墓碑,轻声道,“拜拜。”

  明天是除夕,少有人会选在今天来扫墓,陵园里除了管理人员,不见其他人影,去往公交站时沿路同样安静得不可思议。

  肖池甯把围巾围紧了些,埋首对抗聒噪的大风,心下盘算着用这些年积攒起的小金库在杭州租个一居室,然

  后随便应聘个管饭吃的岗位,每天朝九晚五,累得沾枕头就着也挺好。

  前提依然是肖照山没有报警。

  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走了没几步,他就发现了不对。

  路中央一辆没有车牌号的三菱面包车车速慢得惊人,始终缀在他身后,鬼鬼祟祟,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居心叵测。

  肖池甯瞅见下个路口有电子眼,便索性放下滑板,换了条小路加速往一公里开外的车站赶。

  果不其然,面包车也加了速。

  昨晚他在网吧开临时卡过的夜,根本没人来查,警方难道这么好心,会等他和朋友叙完旧再把他捉拿归案?

  肖池甯越想越胆寒,在地上蹬了两脚滑得更快,期间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身后。

  面包车没跟上来。

  他悄悄松了口气,脚下却仍不敢懈怠,打算一鼓作气回到大街上去乘车。结果刚出路口,一个巨大的灰影便从右侧飞速地靠近了。

  没留给他任何反应和躲避的时间,甚至都来不及惊奇,肖池甯就感到自己被一股不可抗的冲击力撞得腾了空。天旋地转间,剧痛从他的胯骨传至全身。他顺着路坎翻滚出几米远,没有任何防护的后脑勺磕在了砂石遍布的地上,导致他的意识开始有些微的模糊。

  耳旁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那辆中途消失的面包车上下来了两个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男人。一个按住他的手脚,一个搜他的身。

  肖池甯由是知道了,他们不可能是警察。

  疼痛持续地攻击着他的神经,他奋力挣扎,想逃脱却无济于事。镇压他的双手转而穿过他的腋下,意欲拖着他往面包车的方向移动。

  肖池甯头晕目眩,耳鸣得厉害,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陷入昏迷前,他只是无助地呵出了一片又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动着手指,异想天开似地要去够轮子朝天的滑板。

  这是肖照山送他的滑板,是唯一留下来的礼物,他没有说假话,他真的很喜欢。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滑板的背面居然还刻着字。

  是“生”。

  生命的生,生生不息的生。肖照山在医院里浑浑噩噩地躺过了除夕,躺过了大年初一,一直躺到初五做了二次手术,进入康复阶段,才办理了出院。

  没有陪床、没有助理、没有家人,他右手绑着石膏,独自推着输液支架楼上楼下地开单子,等输完最后一瓶液,董欣终于来了。

  “今天好点儿了吗?医生怎么说?”回去的路上,她问肖照山。

  肖照山看着窗外,平声答:“手指没那么麻了,后天看情况复诊。”

  “嗯。”董欣应了一声,斟酌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今天初六,私人检测机构还有两天才上班,老肖你……着急吗?”

  肖照山揉了揉晴明穴,反问:“如果检测出来是阳性,那之后我要是被瞿成指证了的话是不是会很麻烦?”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董欣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但万一呢,我觉得池……”

  “不着急。”肖照山没有让她说完那个名字,抬眼目视前方,漠然道,“我不着急,等他们上班了再说吧。”

  董欣聪明地转移了话题:“上周你做第一次手术的时候池凊来看过你,还留了一个康复科专家的电话。前几天你状态不怎么好,我就只跟主治医生聊过这事儿,他说具体的得看第二次手术的效果。现在二次手术也成功了,你要不要考虑休息半年去做神经康复训练?”

  肖照山用左手从披着的外套里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替我谢谢她,但我最近很忙,没空。”

  “你忙什么?岳则章穷途末路,除了给我们找点不干不净的小麻烦,他还能怎么着?”董欣一想起肖照山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就后怕,“老肖,尺神经断裂不是开玩笑,恢复得好尚且会有点儿后遗症,更别说什么努力都不做。你是不是不想要这只手了?”

  肖照山压根儿没听进去,叼着烟捏着打火机说:“我开窗抽根儿烟。”

  董欣气得直打他正点烟的左手:“你还在吃消炎药,抽个屁的烟!没听医生说让你忌烟忌酒吗?!”

  啪,打火机跌落进副驾驶座与中控台之间的缝隙里。肖照山凝固在原地,仍维持着点烟的姿势,垂眸看了那个若隐若现的打火机很久。

  下个路口遇上红灯,董欣停车宽慰他:“老肖,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烦,不过该听医生的……”

  肖照山移开了视线,别开脸重新看回窗外,沉声打断她:“前面靠边儿停。”

  董欣警觉:“你要干嘛?”

  肖照山冥顽不灵:“买打火机。”

  董欣也烦了:“我他妈要说多少遍,别抽烟别抽烟别抽烟,忍几天会死吗?”

  肖照山猛地扭头,把唇间未点燃的那支烟往脚边狠狠一摔,歇斯底里道:“我他妈都染上毒了,抽根烟怎么了!啊?!我现在跟死了有区别吗?!”

  董欣愣了愣,随即也拍着方向盘,脸红脖子粗地高声喊叫:“你他妈就那么相信你儿子?他说你吸|毒了你就真吸|毒了,那我说你嫖|娼你就真嫖了吗?狗|日的,明明毛发检测还没做,术后的检查报告也正常,你自己倒先把自己吓死了,亏你读了那么多书!操|你妈,我董欣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到你们这对臭傻|逼!”

  激烈的争吵后,两人许久没说话,车厢里只剩下愤怒未消的呼吸声。绿灯亮了,董欣一踩油门,在路口对面的临停车位来了个急刹。

  “给你一分钟,滚下去买打火机。”

  肖照山发泄完,烟瘾就没那么重了:“你都要操|我妈了,不抽了。”

  董欣瞪他:“作吧你就!事儿逼一个!”

  肖照山把半满的烟盒径直扔到她腿上:“我从现在开始戒烟了。”

  董欣不屑地笑了笑:“戒一周?三天?还是一小时?”

  肖照山摸了摸自己无甚知觉的右手手指,靠在颈枕上懒懒地说:“真不抽了,被肖池甯整怕了。”

  董欣虽然不清楚他和肖池甯之间发生了什么才走到如今这一步,但单凭出事那天肖池甯给她发短信,让她立刻去看看肖照山,她便不愿意相信肖池甯能做出那么绝情的事。

  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老肖,你们父子俩孰是孰非我不好说,但池甯真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肖照山自嘲道,“算了吧董欣,连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董欣问:“他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肖照山打算终结掉这个话题:“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董欣嗤笑一声:“可拉倒吧,你麻醉刚过那会儿还说梦话叫他不准走呢。”

  肖照山转过脸来,一脸不信:“真的?”

  董欣点头:“千真万确。”

  肖照山没话说了。

  他枕着座椅颈枕,低垂着眼注视向车窗外,好一会儿后才轻声道:“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董欣听出了他的难过,趁着红灯瞄了右侧后视镜好几眼,似乎是想看一看肖照山难过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然而她只从肖照山憔悴了不少的脸上读出了一片冷淡的寂然。

  “没事儿,你们是父子,再

  怎么样……”

  安慰的话说到一半,车厢里突然响起了手机振动声。

  董欣看了看自己在充电的手机,屏幕还黑着:“老肖,是你的。”

  肖照山只能用左手,一时还不大习惯,硬是拧巴着在外套兜里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来。

  是一串从未见过的号码。

  董欣见他盯着屏幕迟迟不动,便催促道:“怎么不接,听着怪难受的。”

  一种油然而生的不妙预感,让肖照山此刻心慌不已。他按下接听键,缓缓把听筒贴到耳边,沉住气等那头的人先开口。

  “妈的,给我说话!”一个离话筒距离较远的男人不知在骂谁。

  没有动静。

  肖照山试探着先发制人:“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来,给你爹叫两声。”

  男人大概动用了些手段,肖照山在电波中捕捉到了一点隐忍的痛吟声。

  他的心骤然缩紧了,像身上又挨了一刀。

  “肖池甯?”他颤抖着声音问。

  董欣惊疑地扭过头来,静静地等待下文。

  男人接过电话,笑道:“肖大画家,整整七天,你终于肯接电话了,真是不拿你这个漂亮儿子的命当命啊。”

  肖照山按下录音键,尽力克制着忐忑与不安,向肖池甯澄清:“上周我一直在住院,今天手机才开机。”

  肖池甯未作反应。

  “我要听肖池甯说话。”肖照山厉声要求。

  “大画家就这点儿追求?”绑匪笑得令人作呕,“我们很好说话的,让你和你儿子见上一面都不成问题。明天晚上九点二十七,11613,3975,大画家有空吗?”

  熟悉的坐标表达,显然是岳则章的手笔。

  肖照山顿时青筋暴起,低吼道:“我要听肖池甯说话!现在,立刻,马上!”

  “怎么好好的还发起火儿了?”绑匪把手机拿到肖池甯嘴边,“小朋友,你亲爹终于想起你了,跟他说说话呗。”

  肖照山把通话音量调到最高,攥紧了手机等着肖池甯开口。

  半晌后,他总算在一连串不规律的、破碎的呼吸中,抓住了一点虚弱到只剩气音的人声。

  肖池甯似乎拼尽了全力,不断重复道:“滚……别来,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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