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8)_八旗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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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有一族子弟叫八旗(8)

  赵五爷虽然落魄到陈府当食客,可在那一群寄居的无业游民中没多久就俨然成为可以发号施令的首领了。虽然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曾经是个混在八旗兵名册上拿钱粮的马甲。赵五爷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派,我爷爷已经过世了,他仗着所谓长辈的身份开始在陈府作威作福。

  赵五爷那个兵爷侄子倒不常来,但是赵五爷不时就讲讲张勋定武军的动向,还有就是亲侄赵得福在军内如何得张大帅的宠,以此营造自身势力压服陈府内的诸人。比如张勋所部定武军改称“武卫前军”,全军将士仍蓄发留辫子以示效忠故宫里的宣统皇上;又比如武卫前军奉袁世凯总统之命进军江南镇压叛党,并且攻占南京;又比如张勋大帅率军驻扎徐州,袁大总统已任命张勋为“长江巡阅使”,统帅南方诸省北洋军队等等这些所谓“军机大事”,统统是赵五爷在陈府大宅门院内当众宣布的。

  每宣布一项,赵五爷肯定最要加上这么一句:“这些军机大事,都是在武卫前军当管带的我亲侄子得福亲口所述哇。诸位,我侄子在军界前途无量噢!”

  只有郑三爷捧场说:“那是当然了。”

  据知情人说,下野搬出紫禁城的大内总管小德张和其心腹王公公等团伙,根本就看不上赵五爷这条不起眼的走狗,连跟随出宫的小太监们恐怕赵五爷都巴结不上。但是,赵五爷依旧口不离什么“张大总管”,好像那狗太监是他的亲爹。

  比如他说:“张大总管在前门外鲜鱼口开了一家永庆大当铺开张了,咱五爷被邀请去喝了开张酒。嗬,那当铺气派呀,没几十万两银子开不起哟。”

  又比如他讲:“张大总管在天津卫英租界新修的总管府那是一大排洋楼哇!嘿哟,洋楼里是小太监成群,那美妞也多了去了啊。洋楼外头停了一片轿子车,各省大小官员往来不绝,那气势连租界里的蓝眼珠子的洋人也比不了噢!”

  也只有郑三爷说,“嗬,五爷你可开了眼啦!”谁也弄不清赵五爷说的事儿是真是假,但是隔不久他总有“军机大事”或者“重要新闻”要在陈府大宅门内当众宣布。众食客皆为吃喝混日子的穷亲戚,赵五爷关于时政的演讲或许是他们酒足饭饱之后的一大乐儿。只是我奶奶不爱听,如果赵五爷讲时政新闻时我父亲偶尔在场,我奶奶会立即说:“走,安儿,回书房写大字去。”

  赵五爷在大宅门里暗中夺权,也还是有些手段的,关键时我奶奶或者是斗不过他,或者是无心内斗。

  我奶奶说过这么一句话,“现在外面到处在打仗,如果咱们家里面也打起仗来,那就是对老爷不敬。”

  其实,某种权利的转移,是从当卖家里的东西开始的。几十口子人在大宅门里胡吃海喝,每天到底开销是多少,我奶奶以为就是账房的事,她几乎没有问过。我爷爷在世时还有俸银可领,并且祖上遗产颇丰,我奶奶从未操心过盐米油盐之类的事。她手头也有些闲钱,那都是爷爷在世时让账房支给她的零用,而她也从未有什么大用场,也就略有一点积蓄。

  守制期过半时的某一天,管家金贵找我奶奶认真禀报:“大奶奶,现在咱们府里是只出不进,账上的现钱是越来越少,那帮大爷的花销不敢怠慢,恐怕要减底下人的份儿钱了。”

  我奶奶可不答应,正色道:“这可不行,院里的大大小小都是跟老爷多少年的,谁的份儿钱也不能少给了。”

  金贵只能叫苦:“大奶奶,刚才您那个娘家赵五爷可说了,没钱花了就卖东西。他告诉我,西院堆的尽是好玩意儿,卖几样就吃一个月。”

  我奶奶想想,拿不准地说:“几间库房里堆的东西,都是老辈儿留下来的,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要不,先到我姐姐家找刘大人挪用点儿现钱?”

  金贵更是叫苦不迭:“大奶奶,您可真是只知道给咱家老爷守制,两耳不闻窗外事噢。现在外省是战火不断,逃难的、逃荒的成千上万地朝北京跑。您那姐夫刘大人哪,真是大善人啊。到处开粥厂、散衣物,甚至雇了帮人沿街埋倒卧(指死人)。听说,刘大人家为救难民都开始卖房子啦!您说,咱能去开口借钱么?”

  我奶奶就说:“行善积德呀!咱家住的也都是穷亲戚,不能到街上行善,在院里头也算做了善事吧。这么着,金贵,钱紧了就拣那些没用的东西卖点儿。这事我不太懂,你和他五叔商量着办吧。”

  我奶奶绝对没想到,在背后作祟张罗卖东西的,其实就是赵五爷。我奶奶一松口,败家就此开始。金贵刚从我奶奶屋里出来,还没走出中院到前院的月亮门,就见赵五爷神色轻松地在等着他了。

  看见金贵走到面前时,赵五爷一伸手掌:“拿来吧。”金贵不懂,就问:“拿什么呀,五爷。”

  赵五爷一板正经地:“西院库房的几把钥匙啊。”

  金贵倒吸了一口冷气,摇下头才说;“我说五爷,你刚才偷听了咱大奶奶说的话了吧?”

  赵五爷一笑:“嘿嘿。什么叫偷听?你小子会说话不?你五爷我是你们大奶奶的长辈儿!别废话,主家儿都发话了,把钥匙交我吧。”

  一双干巴瘦的手,有点颤抖似的打开了库房门上挂着的铜锁,门被推开了,正是赵五爷。

  他才探头朝堆满了家具、衣物、古玩、字画的屋里看两眼,不由地赞叹:“哎哟!真不少哇。”

  跟在他身后边的郑三爷也就往前挤,也想看个究竟。

  没想赵五爷把他朝后一推,呵斥道:“别进来!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啦。”

  郑三爷不情愿地:“我瞧瞧大奶奶家有什么好玩意儿。”

  赵五爷再推他一把,不屑地:“回去抽你的烟去吧。走走走!”

  说罢进了库房门,随手把门关严了。郑三爷很是无奈,比划两下手,不敢再吭气,怏怏地离开了。

  库房屋里头,赵五爷左翻右看,举起个胆瓶看瓶底的年代,又展开个画轴看题款,最后拍了拍一扇硬木雕花屏风自言自语地说:“还真得找个懂行的买家啊。”

  自打开始卖府里东西,估价、出手,向账房交账等事几乎就全凭赵五爷一个人经手作主了。

  金贵曾经对此有些怀疑,也向我奶奶提过:“大奶奶,有些东西我看挺值钱的,怎么赵五爷交账房的钱没多少哇?”

  我奶奶真是不懂,反而替赵五爷说了句好话:“我娘家陪嫁的东西是单锁着呢,他动不了。其他的也没多大用处,由他去吧。眼下不出事儿就行,等守制三年满了,咱们再好好过日子吧。”

  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渐渐地赵五爷似乎成了家长,连管家、账房都得听他的指示了。账上现钱不够用了,他说卖什么就卖什么。能卖的东西可真不少,光说闲置的家具,西院那个库房里硬木家具堆成山,什么大柜、立柜、条桌、连三、架儿案、武凳的,随便抬出去两件就够大家伙儿吃十天半个月的。卖家具的事儿只有一次被我奶奶制止过,那天是赵五爷要卖那六个躺箱,躺箱全上着锁,便找我奶奶拿钥匙,我奶奶第一次在所谓众亲戚面前发了火。

  她满面怒色,大声冲着赵五爷吼道:“他表叔,您也是旗人哪,您也懂在旗的规矩吧?这躺箱是我的陪嫁,装的是压箱底儿的东西,您也敢卖?告诉您,我们家绝对没到供不起您饭的时候。就是有那一天,砸锅卖铁行,谁动我的躺箱我就跟谁玩命!”

  平时从不吭声的新寡,此刻的怒吼,吓着了赵五爷和一帮食客,从此没人敢动我奶奶这六个陪嫁躺箱。

  八、

  民国四年,也就是1915年的农历春节是我奶奶家最后一次招待众多的陪伴人了。

  春节前几天也就是三年守制期满的那天,我奶奶把管家金贵和账房先生叫到自己屋里,开场便说:“崇老爷的丧事到今天算是圆满了,我也对得起觉尔察氏列祖列宗了。打今儿个起,咱们就得重新过日子啦。”

  金贵欣喜地说:“大奶奶,府里头乱了三年,我早盼着您说这句话啦!”

  账房先生似有准备,马上捧出了账本,恭敬地说:“请大奶奶过目这三年的账。”

  我奶奶回答:“不看了。你记的账,我信的过。你就说说账上还有多少现钱吧。”

  账房先生翻开账本,合计片刻后说:“后头这一年多,咱们是靠当卖过日子了。押在当铺没赎回来的值现大洋1600块,卖东西扣除开销后现在账上只剩下800多块钱。就这些了。”

  我奶奶转身从梳妆台小柜门里取出个红布包,展开是两根金条,顺手递给金贵:“金贵儿,这是你们老爷留下应急的,你去换成现钱,都交到账房。”

  金贵疑惑又急切地问:“大奶奶,您这是要干嘛呀?应当留着啊!”

  我奶奶笑笑,又说:“这么多年了,我没把你们俩当外人啊。”

  金贵和账房先生齐声道:“是。”

  金贵还补充一句:“我们也把崇老爷和大奶奶您当自家的长辈看哪。”

  我奶奶脸色严肃起来,沉稳地说:“好。那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守制期过了咱们一切从简。头一样儿事,这些来作伴儿的亲戚们都得打发走,这个恶人我出头来当,不用你们。这二呐,是府里头现在有二十多个伙计、丫头、老妈子,有一大半咱们不能用了,也实在用不起了。车和那骡子、马也给卖了吧。你们二位肯定留下,另外门房、厨房、佛堂院必须有人的地儿,再留六个人,留谁,你们俩定吧。”

  听到这话,金贵和账房先生都大吃一惊,金贵先说:“这不好吧。那咱们还叫什么四品大宅门啊?”

  账房先生也附合着说:“大奶奶,大家伙儿肯定不愿意走,您可以减份儿钱哪!”

  我奶奶摇摇头,肯定地说:“不行。咱们不能撑这个面子啦!早放人家回去,也能早一点另谋生路啊!”

  金贵刚又叫声“大奶奶”就被我奶奶伸手制止了,我奶奶左右看了下他们俩才说:“都是忠心耿耿的人,都是跟了崇老爷多少年的人,我也是舍不得呀!所以,金贵你赶紧把那两根条子换成现钱,离开咱们家的,不论伙计、丫头、老妈子,每人发给50块钱现大洋。”

  账房先生被这数额惊着了,高声地:“五十块?”

  我奶奶坚定地:“对。每人50,抓紧办去吧。”

  自从我爷爷过世,众多所谓亲戚入府长住,前院东西两厢十几间客房全都是乌烟瘴气的一片乱相。打牌的、抽大烟的、拉胡琴唱戏的都有,整天纷乱不堪,所以我奶奶几乎很少迈出中院的月亮门。可是今天例外,我奶奶带着金贵、账房先生二位走出月亮门,挺身站在院子中间,精神气质与往日大不相同。

  只听金贵先高喊一声:“哎!各位,各位听着!请大家都到院里来,陈府大奶奶有话跟各位讲!”

  听到这种喊声,各房亲戚多少感到意外,麻将牌声停了,胡琴不响了,抽烟的也起来了。

  金贵又喊:“哎,各位,快点啊,请快点出来。”

  赵五爷出房门时伸了个懒腰,眯着眼问:“什么事儿啊?鸡猫子喊叫的。”

  跟在后面的郑三爷一眼瞧见我奶奶,忙问候:“嗬,是大奶奶?大奶奶您吉祥。”

  金贵见人出来差不多了,便高声说:“各位爷,扶好了站稳喽,陈府大奶奶跟各位说话了。”

  我奶奶不卑不亢地朝他们点了下头,朗声讲到:“都是长辈,我先客气一下,在这谢谢各位表亲帮忙,替我们家老爷守制守了三年。”

  赵五爷应了声:“应该的嘛,啊。”有几个人也随着说:“应该,应该的。”

  我奶奶不睬赵五爷,依旧朗声说:“俗话说,大船破了还有三千钉。可现如今哪,我们账房查了账了,连一根钉都没了,账上亏空了。正巧啊,崇老爷守制三年也算过完了,我对得起老爷也对得起各位了。明天早晨,咱家的厨房就不开伙了。各位表亲,守制到此为止,您各位都请回家过日子吧!”

  在众人惊愕中,我奶奶仿佛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姐夫刘大人说了,明天他带着手下的人来清房子。”

  说完,我奶奶转身回了中院。金贵又喊了一嗓子:“各位爷,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啊!”

  赵五爷走到金贵面前问:“金贵,粤海刘家来清什么房子啊?”

  金贵故作神秘状地回道:“不瞒您说,恐怕这院子啊,也保不住喽。”

  旁边几个听见的亲戚就说:“得了,别耽误了,收拾东西走人吧。”

  当天,陆陆续续地有人背着包袱、提着箱子离开了我奶奶家。赵五爷却躺在他住屋床上没动静。

  郑三爷过来问:“五爷,咱们也走吧。”

  赵五爷回答:“我不忙。等我侄子从徐州那边儿过来再说。”

  郑三爷堆着笑脸道:“五爷,那我陪着您。”

  当天,不断有府中被遣散的下人领了五十块现大洋后到我奶奶屋里告辞谢恩。然后,他们也背着包袱陆续走出了院门。

  见到这种景象,还剩下的几个陪伴人更慌了,有人跑到赵五爷屋里报告:“五爷,大奶奶把下人都给放回家去了,恐怕咱们真待不下去喽。”

  赵五爷仍斜躺在床上,不耐烦地说:“你们就麻利地赶紧走吧,找饭辙去吧。”

  那人忙问:“五爷您哪?”

  赵五爷合上眼:“我等我武卫前军的侄子接我呐。”

  第二天,我奶奶家大院就真的清静多了。除了管家金贵、账房先生、门房金顺、领小少爷的奶娘之外,下人只剩下两位厨师、一个老妈子和一个打更的男丁了。守制时住进来各路所谓亲戚也基本走光,赖着没走的就是赵五爷和郑三爷二位。

  见到我奶奶时,赵五爷气势小多了,还主动问候:“大奶奶吉祥。”

  我奶奶就问他:“他五叔,我这儿已经成穷人啦,空宅子啦,你怎么没打道回府哇?”

  赵五爷干笑,却反问:“你瞧,不是昨儿个您说了么,粤海刘家道台府上刘大人要来的嘛。我呀,等着见见咱们刘大人哪。”

  谁也没想到,就是巧,赵五爷的话刚落音,就听门道那边金顺大声地通报:“粤海刘家刘大人到!”

  这巧事,连我奶奶都一愣神。赵五爷倒有点吓了一跳:“嗬!真来了啊。”

  我奶奶没理他,朝院口迎上去。

  “二姨!”最先跑进院的是刘惠华,留短发穿一身学生裙,紧裹双腿的毛线长袜下面脚上是双时髦的皮鞋。

  好长时间没见,我奶奶上前拉着她的手不由上下打量,赞叹说:“哎呀,大姑娘啦,我都快不认识你啦!”

  “惠华十六啦。”

  随着声音,仍是长袍马褂穿着的刘德绪健步走进了院,接着说:“木贞,你姐让我来看看你们娘俩儿。”

  我奶奶就问:“我姐呢?”

  刘德绪合掌念声:“阿弥陀佛”才回答:“万善寺有法会,木槿到庙里去了。”

  我奶奶不满地说:“哼,那尼姑庵就在护国寺边上,离我这么近,姐姐都不来?”

  刘惠华替爸爸解释:“二姨,我妈是万善寺大居士,信佛呀比我爸还认真呐。”

  我奶奶觉得她的话有毛病,扳着脸说:“惠华,什么我妈我爸的?得叫额娘,阿玛。”

  惠华哈哈大笑:“二姨哟,都什么年代啦?您改改吧,别守旧了。”

  我奶奶就对刘德绪说:“你瞧,让你惯成什么样儿啦。”

  刘德绪一笑:“我救得灾民,救不了这疯丫头哇。”

  此时,早躲在屋里偷听的赵五爷、郑三爷溜了出来,朝刘德绪行个蹲安:“给刘大人请安。”惠华咯咯笑着说:“还是这一套。”

  我奶奶先解释:“院里人走了,就这二位大爷不挪窝儿。”

  刘德绪领悟一笑,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元:“二位,麻烦到新街口香铺帮我买两柱上等好香。我要给崇志上香啊。”

  赵五爷喜笑颜开,应声“好咧”便忙不及地领上郑三爷朝大门走去。惠华又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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